山里的月去的晚，日头来的也晚。
苏一剑脑袋埋进草秸里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头发里扎了一些草料。
大牛的状况也差不多，睡成了鸡窝脑袋。
李老槐说，今天早上是没饭的，伙头房会做几百锅的肉，活着回来的人才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咚，咚，咚。
鼓皮微震，鼓声阵阵，没醒的人断断续续被鼓声惊醒。
马厩中进来一些甲士，把没醒来的拉起来，嘴里嚷嚷着：“都爬起来，在门口拿好木盾。”
所谓的木盾十分简陋，是用藤条编制而成，因为人数众多，有些人甚至拿不到木盾，只能拿着簸箕。
大营当中的甲士列在两旁，密不透风，组成两面墙，拿上木盾的人顺着墙里的小路往前走。
等到人墙消失，就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人很多，无数的人接踵擦肩，如同羊群出笼。
人很多，声音却不杂乱，耳边只有鼓声和厚重的喘息声，苏一剑看向旁边的人，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有些人身子在打颤，要旁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往前走；有些人则步子缓慢，走一步停一步。
人实在是太多了，令人无法选择方向，只能跟着人流移动。人也无法选择方向，因为旁边的人墙就是羊圈的栅栏。
羊群跳不出栅栏，人也走不出高墙。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吼叫：“全部散开，一直走不要退。”
苏一剑的视野终于开阔，千步之外，数不清穿着红色盔甲之人屹立在山谷当中，恰巧刚露头的太阳，将光芒洒在他们身上。
一望无际，旌旗猎猎。
苏一剑很清楚的听见，行走的壮丁，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嘶。”
李老槐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仍是感叹一声：“人间炼狱。”
狗子害怕的躲在李老槐身后：“爷爷，我怕。”
李老槐唯有摸着狗子的脑袋，才能让心情冷静些：“如果爷爷死了，你就躲在爷爷下面，能救你一命。”
咚！
咚！
鼓点变得松散，鼓声却更响亮，山上的山石甚至被震了下来。
每响一声鼓，人群就往前迈进一步，就像与鼓声达到了某种默契。
鼓声不停，步伐不停。
无数的壮丁，身上穿着不同的麻布粗衣，队伍散乱，乌怏怏挤在一起，正逐步接近大端王朝训练有素的甲士。
武英眉换了一身黑甲，祭出一件飞行符篆，符篆都是一次性的，里面蕴含灵力，可以不用消耗自己的能力。
她的灵力要用在稍后修士的对战上，一点也不能浪费。
凭借飞行符当中的灵力，武英眉妃飞到半空中，俯视下面的壮丁，观察他们的位置。
“投石车，出列。”
上千架投石车从武朝阵营中推出，每一架投石车都有十人推着，缓缓跟着壮丁人群后面。
投石车行动缓慢，最怕骑兵近身，壮丁群的作用就是阻隔骑兵，有人在前头，大端王朝就无法出动骑兵。
壮丁的作用也仅限于此。
武英眉遥望大端王朝，那边前排队伍在变化，数不清的红衣弓箭手，绕到骑兵前面。
弓箭清场，骑兵进场，与武英眉在中军大帐演练的过程一样。
武英眉目光深邃，一直盯着大端王朝的队伍，殊不知，在下面的壮丁人群中，有一名叫做大牛的人，一直在瞧她。
李老槐讥笑道：“现在看有个屁用，那娘们甚至不知道大牛这号人。”
大牛收回目光：“他娘的，李老头，都要死了还跟俺咋咋呼呼！”
李老槐郑重起来：“死不死就看第一波箭，记住了，把簸箕斜着抬高，只要射不住脑袋，说不定不会死。”
“如果扛过第一波，看看身边有没有死人，立刻拉来盖在身上。”
这也是李老槐最后的经验。
苏一剑不动了，耳朵微动，他虽然不是炼魂境修士，未曾开启灵识，但是视觉听觉比一般的炼体九重要敏锐。
他听到一声：“射。”
嗖嗖的声音不绝于耳，天王谷中陡然一暗，无数的黑色箭羽连接在一起，遮云蔽日，缓缓升空。
“快把木盾，抬起来。”
天地之间黯淡几分，苏一剑目不斜视看着头顶，箭雨比黄伯伯的剑还要多百倍，千倍。
嗡嗡嗡，那是箭下落时发出的声音。
“啊，快跑啊。”
“快跑。”
“要死了。”
壮丁的队伍大乱，苏一剑被撞了十几下，本来安静的山谷充斥着人的尖叫声。
真到了快死的时候，没有人不怕死。
“大牛？”
“狗子？”
刚刚还在身边的狗子等人，被人群冲散，苏一剑眼中全是慌乱的人群，完全无法发现狗子等人的身影。
无数的箭像是雨点打在脸上，丝丝凉凉，撞成齑粉。
不痒！
噗！
有人中箭倒在地上，身上飙出红色血箭。
只是眨眼的时间而已，更多的箭从头顶落下来，人就像被收割的稻田，倒下一波又一波。
苏一剑愣住了，看着不断落下的箭雨，看着不断倒下的人群。
听到的和看到的不一样，天南的书常常写到伏尸百万，饿殍千里，苏一剑只是一眼扫过，不会多想。
但，书上的事情发生在眼前，苏一剑的心变成了古朴的钟，被钟锤一遍遍敲响。
每响一次，心就疼一分。
倒下的人，身上插满了白尾箭，武朝分发的木盾被射成碎木屑，血溢到地上，渗入干燥的土壤当中。
到了后来，死的人太多，流的血太多，脚下的土壤已经饱和，血染的大地，变成血河。
每一步，耳边都会响起噗通的声音，就像石头掉入河中。
苏一剑身边空出一大片，只剩他一人站着，他终于发现了大牛的身影。
身上插了十几支箭，一支正中头盖骨，眼睛还望着武英眉的方向。
苏一剑淌着血水走过去，把大牛抱在怀中，将他身上的箭如数拔干净。
大牛说过，他是个体面人，就算死了，也要潇潇洒洒的死。
“狗子？”
苏一剑茫然四顾，掀开一个又一个死人，想要找到狗子和李老槐。
他想他们活着。
“射。”
第二波箭雨很快来了，天空再一次变黑，箭划破长空的声音，就像蚊子叫一样烦人。
苏一剑闭上双目，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弱小。
天高地阔，我如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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