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仁依照父母的遗愿，将两位老人的遗体拉到寺庙的化人亭中进行了火化。僧主见是故人，特意给插了一个队，安排到长长的队伍前面。张金仁与僧主相视无语，只有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从家门口出去的时候，是两个枯瘦的身体，回来时，只剩下两坛子白灰。张氏一族仅剩的老弱病残的乡亲们逐一前来安慰，告诫张金仁要节哀顺变。张金仁没有时间悲伤，家中人口从六口变成四口，可终究是要吃饭的，只是能多支持一段时间而已。
旱灾还在进一步恶化，不下雨，且太阳又毒，地里种什么死什么，砸多少种子都是白搭。往年的余粮也消耗的更加快了，率先绝粮的人家只能被迫当了流民，或者饿死在路上，等着周围陌生的村民去收尸。朝廷也是一样的穷，国库从来都是一样的空虚。官府无力救灾，只能将军队捂在自己手中，而百姓们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生长多年的柏树、榆树、皂荚树、龙爪槐等树木被扒光了树皮，露出煞白的树干，以及枯死的枝叶；几近干涸的、龟裂的河床上，河底淤泥被反复翻来覆去，留下大大小小的许多泥坑；所剩无几的麦子在烈日下，渐渐发黄，但是依然在坚强的生长当中——这应该是百姓们最后活命的希望。
张金仁一咬牙，将还未完全成熟的麦子收割回家，勉强保着家中四口人最基本的营养。即便如此，这一顿伙食都比之前的几个月要好上数百倍。
就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天空阴沉起来，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仰望天空。
“难道是要下雨了吗？”
“你们看，东南边，那是不是乌云！”
“好像是，但是……”
“不对劲。”
只见东南方的天际间，乌压压一大片，似滚滚的乌云，遮天蔽日，由远及近，且有嗡嗡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乌云”越来越近，嗡嗡声也越来越大。
人们似乎感觉到大地都在跟着震颤。
“是蝗虫！”有人大声撕喊起来。果然是蝗虫，而且是成群结队、数以千万的饥饿的飞蝗大军。大军所过之处，天昏地暗，所有花草树木，但凡是长叶子的绿色植物，一概不留，全部被啃食干净。人间似乎从夏日，一下子坠入了冬天。
这就是公元946年，继旱灾之后，发生在中原地区的蝗灾。据记载，中原地区因为这场天灾，饿死几十万人。
飞蝗来袭，人们纷纷夺路而逃。
飞蝗飞入村中，继续疯狂啃食。来不及躲避的人们，陷入蝗虫的包围当中，发出痛苦、绝望的嘶吼。甚至有瘦弱的人以及稚嫩的小孩，被蝗虫卷入了高空中，咬成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后，再摔死在地上。
“昭度，快到屋里，关好门窗！”张金仁大吼一声，奔回家中，抱起在院子中玩耍的张齐贤。
飞蝗撞在门窗上，啪啪作响，张金仁、孙氏、张照度三人精神高度紧张，紧紧地挤着门窗，陷入扯人心魄的沉默中。
飞蝗继续撞击，突然在窗户的拐角处撞出一个大洞。洞口一开，一大群飞蝗便汹涌而入，将屋内塞得犹如黑夜。
张家人被这样的场景吓傻了，僵硬地呆立在原地。张齐贤紧紧地抱着父亲的大腿，从喉咙里呼出一声异常响亮的哭声。哭声钻入张金仁的耳朵，张金仁猛然惊醒过来，一手护着齐贤，一手操起身旁的一个斗笠拍去周围的蝗虫，大吼道：“去厨房，把水缸搬倒。”
孙氏、张照度这才跟着父亲，左拍右挡，挨到厨房中。“蹲下。”张金仁吩咐一声，举起一口水缸，将孙氏和张昭度二人扣在水缸下。
飞蝗的攻击很猛，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张齐贤就被飞蝗包裹住了身体，只露出两只小手在外边拼命扑打着。张金仁护子心切，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伸手便将身旁足有上百斤重的水缸举过头顶，将半缸的水倾倒在张齐贤的身上，冲走了飞蝗。张金仁护着小儿子，一起将水缸扣在了身上。
飞蝗继续在家里乱窜，它们似乎长着一双狗的鼻子，将屋内凡是带有植物淀粉气息的东西一扫而光。
张家人躲在水缸下面，不见光线，只能把耳朵贴在缸壁上，时刻听着外面的动静。飞蝗自中午时到来，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到傍晚时，飞蝗逐渐向西，直奔开封而去。
如果马致远生活在这个年代，那么他的诗句就得改成这样：“枯藤死树残渣，小桥流血人爬，古道蝗虫吃马。夕阳西下，断粮人在磨牙。”
待飞蝗过去，留给曹州人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一样的世界。蝗虫与人争食，吃光了人们最后的口粮，只在地上、房屋上留下了一层飞蝗的尸体。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饥饿了将近一天的人们开始捡食这些昆虫。
张金仁一家也从水缸底下爬了出来。
小张齐贤迈着两只小脚，将地上的飞蝗踩扁，一边踩，嘴里一边哼唧着：“踩死你们，踩死你们。”这孩子并无大碍，只在脸上有一些轻微的咬伤。孙氏抱起小儿子，到里屋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张金仁的胳膊酸疼无比，使不上力气，干脆坐在水缸上，吩咐着张照度将地上的蝗虫都捡起来。
“这虫子能吃？”
“不吃这个，还能吃什么？赶紧都捡了。”
张金仁心中明白，家中或者说方圆十余里地范围内，唯一能吃的，只有这地上的飞蝗尸体了。他们别无选择。
飞蝗经过京城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选择无视这些虫子，继续将脑袋埋在妃子们的怀中。还有一些无知的官员，吵嚷着百姓可以捕食这些富含蛋白质的蝗虫，应该比往年还要幸福。
可是，飞蝗来势之猛，岂是一般的皮囊可以抵挡住的。死掉的飞蝗毕竟只是一点零星掉队的。等这些飞蝗都吃完了，人们只有两种结局——等着饿死，或者拿起锄头铁锹与官府、富贵人家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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