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海似是为了彻底将他这个一向在头顶上的弟弟拉到泥里，从怀中取出一叠字迹并不十分清晰的电报，显然是从哪儿偷摸着复了一份出来的。成海不过随手一扬，前后穿堂的风将这达纸吹得满地零落，成陆无需盯着多么细看，就顺着眼前最近的，讲得都是成陆身边一清二楚之事，成陆一道眼刀刮到吴停云身上，这电报的往来便是吴美绍与他，若是所言不过是些寻常往来便罢了。成陆俯身从地上拾起将要被风吹散的其中一页，被成陆捏着的一角因为太过用力险要破碎。
“你，早就知道？”成陆难以掩饰这份不可置信。
吴停云却毫无半分被识破之后的愧疚或是低头，他依然直直地看着成陆，用肯定至极的话答了句：是。
成陆盯着吴停云，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而他的脸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从前他欣赏他的淡漠，这样的不行于色是多么好的伪装武器，这样的面孔即时到了困境之中也已然能叫人觉得有一线希望，而当这样一副面孔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只叫成陆如坠冰窖。
成陆的手锤了下去，手上却还牢牢地捏着没有松开。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成陆轻轻笑了一声，成荣浩一直都盯着成陆，见他抬头的这一笑，总觉得莫名的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后来，他才想起来，这岂不是同吴美云离开成家那日的笑如出一辙。
成陆笑着看了这一圈的人，成荣浩、成海、邵家业…他事事防备着他们，即便败在他们手里至多一句技不如人，只是吴停云。他从第一回见到吴停云到如今，到底有几年他也算不清楚了，大约现在还在身边的人，除了成泽以外就是他了，他对吴停云有过防备却有过更多的信任，可是眼下他实在是分不清这股涌上胸口的气到底是因为他给自己的背叛，还是自己输给了成家的败北感。
“你是不是想不通为何你会沦落到这样孤立无援的地步，成陆啊，要怪只能怪你是吴美云的儿子，只能怪吴美绍这个招商局官董的心太大。”邵家业实在看不下去这样热闹的场面要如此冷冷的收场，成陆那日让他丢了脸面，他没有不还回去的道理，自然要来火上添油一把。
“原来是为着这个。”成陆如此想着，“不管是成荣裕也好，吴停云也好，一个成荣浩，一个吴美绍，各为其主，到底是他软弱依靠了他人，防备人也不能防备到底，怪不得旁人要背弃与他，眼下能看清了了倒也不算没有回头的路，总好过将来全心信任了人才明白背信这二字的。”
成陆慢慢地将手松了，被紧抓着的纸便如这秋日里的落叶一般，在枝头挣扎着许多，最后落地，空耗费了春夏二季，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成园 东院
东院的院门从吴美云过世后就没有这么坦然的开着过，平日里守门的丫头也不见了，院子里闹腾的声音也没了踪影，明明倒还是秋日里繁茂的花园，眼下却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人坐在那儿，空看着紧闭着门的正屋。
几日前成家一直迟迟未定下去天津的任选，突然间有了信。包倍光是头一个瞧见的，他因身上还有“白莲教”的事，成陆与他父亲商量了一番，由他父亲直接做主将包倍光送去，朝廷这“敕军令”下来，上头有了名字的，无论如何都要入学堂，白莲教那儿到底不过是包倍光的嫌疑未落实的，如今敕军令上头的名字一记，也只能叫他去了。
包倍光那日在成家码头便被成荣浩遣回了包家，这几日一直在他父亲的眼皮子底下不能挪腾半步，自然送到包家老爷面前的消息他是第一个晓得的。
“金凌哥，都是我害了陆哥。”包倍光懊悔地一日过一日。
金凌几乎也是差不离时刻便知道了的，金家的老王爷与成园做了许多年的邻居，没有不知道成园的事儿，又向来知道他二人的关系，从官家那儿得了消息，自然也是知会了金凌。
“这事也怪不着你，正如成陆所说，便是没有你，也有旁的事，到底是成家家务事，我们不能插手的，你便是懊悔也不必去做求他父亲的事，那日码头我虽不在，你都看了全部，难道还能不知道的？”金凌也只能如此开解包倍光。
原来包倍光一收到消息便心急火燎地求家中放他来成家找成荣浩求情，到底还想着是他害了成陆，包家的上一辈都是什么人，不掺和家中事都是各自安好的规矩，自然不能由着包倍光乱来，谁知包倍光的态度倒是也坚决，以绝食相扛非要来成家，逼得包家老爷只能亲自带着包倍光来找成荣浩，反倒在成荣浩那儿吃了个软钉子，幸好金凌收到消息头一件地也赶过来与包倍光碰了个正着，否则这迟了软钉子也不能叫他退缩的包倍光不知还要如何去成荣浩面前耍脾气。
“你倒也往好了的想，若是成海或是成林去，你难不成欢喜的？那倒还是成陆去的好，我们三人又在一处互相扶持，况且又不是将来不再回来的，少则一年，多则二、三年也就回来了，你不是向来爱与洋人说话的，我打听过了，那什么学堂里都是洋老师，比教堂的威尔士可厉害多了，岂非合你的心意，况且成陆身子不大好，语气在这儿每日操劳，不如放他出去将养几年，身子也就好了，都说做兵最强身健体的了。”金凌眼见包倍光还是愁眉不展的模样，便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嘴。
只是二人到底心里还是明白，成陆这一走，成家的“少当家”是再做不了了，他这些年的心思倍光未必全看在眼里，金凌却看得很明白，谁曾想，到底是水中捞月一场空。到底还是为着担忧成陆，所以这二人才在此处枯坐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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